018 灰色记忆
有几秒钟里临生同学还以为自己昏过去了。然而人的潜力毕竟是强大的，随着感觉到身体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平稳地摇晃着，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清醒。
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把覆盖在脸上的双手拿开，看见视线内是黑乎乎的，普通的出租车顶。
身体有规律地摇晃着，他用更加小心的动作爬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出租车的后座上。
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临生左右看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硬是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驾驶席上专心开车的司机似乎过于沉默了。临生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很久，把身体慢慢凑过去。
“先生……”他谨慎地问，“我是……怎么会上这辆车的？您要开到什么地方去？”
背对着他的司机一声不吭，临生只能又问了一次。
司机还是没有回答。这时窗外闪过路灯刺目的光，照亮了他反射在后视镜里的脸，也照亮了临生一瞬间惊恐到极点的表情。
如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僵尸，骷髅或者妖魔鬼怪，都不会让他如此震惊。路灯照亮的那张脸完全出乎临生的意料，这名司机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而是——他自己！
后视镜里映照出的脸居然和临生本人一模一样！他惊恐地向后跌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是震惊又是恶寒。
这个司机是谁？是苏临生？那自己又是谁？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他的魂还好端端地在自己体内吗？难道这又是一场幻觉？
死死盯着司机沉默的背影，临生不知道该叫他停车还是自己跳车。然而“苏临生在开车”这件事却让他的记忆深处隐隐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他好像经历过一件与此相关的事，但又不完全一样。
是什么事呢……
寂静了半分钟之后，临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突然发疯似的撞向车门，拼命扒住紧闭的玻璃窗。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他死命撞击着车门，车门却牢牢地锁住了，而且坚固得不可思议，不管他怎么拽怎么撞都纹丝不动。
“让我出去！”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着少年带着哭音的惨叫，然而出租车却还是飞速地奔驰着，带着他前往未知的目的地……
临生全身脱力地跌回后座，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了。就像蓝橙说的一样，在这个世界里他能看见自己内心最黑暗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在几年前就被他塞在记忆的角落，并且故意去忘记。
那件事是他胆小、自卑、懦弱、内向的源头。从那件事情之后他就一直刻意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强迫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路人。
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
就在临生陷入沉思的时候，出租车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颠簸在不平的路面上。临生被颠得跌倒在后座上，还来不及爬起来又不小心滚落到地上。头磕在什么坚硬的地方，眼冒金星，等到再爬起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
他蜷缩在一堵墙边，身上沾满了黏乎乎的奶油蛋糕，还有被挤扁的草莓。头上摇晃着几个黑色的影子，正在发出不坏好意的笑声。
有人往他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痛得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看到没有？这个娘娘腔居然把自己做的蛋糕带到学校里来，恶心死了。”
“是啊是啊，还说要分给大家吃呢。”
“这种娘娘腔做的东西谁吃得下去，吃完会变人妖吧？”
“也许他自己就是人妖哦，要不要检查一下哈哈哈～”
临生拼命抱住头，数年前不堪回首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那个时候他因为澜世工作的关系，转到一所新学校。因为想和大家交上朋友，他把自己做的蛋糕带去了学校。
真的没什么复杂的想法，毫无特长的他因为天天做饭，在烹饪上有那么一些技巧。然而一番好意却被同学践踏在脚下，几个男生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厌恶，把他骗到校园的角落暴打了一顿，还把草莓蛋糕按在他的脸上。
身体的伤口可以愈合，被伤害过的心却永远留下了一道疤痕。
这时四周的光线突然消失，临生头顶上出现了一盏昏黄的路灯。
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他困惑地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干干净净，连一点蛋糕渣都没有。
场景变成了另一番模样，面前是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巷，那辆画着金线的出租车正静静地停在他面前，车门大开。空荡荡的车厢里没有一个人，连刚才那个司机都不见了。
临生知道这是他的又一段黑暗记忆，因为他看见那辆出租车前躺着一个人。昏黄的灯光在他身旁拖下长长的影子，淡色的西装上沾了什么东西，泛出脏污的颜色。
当临生看见那些颜色的时候，脏污渐渐地扩散开，扩散在那个人的腹部，进而是胸口，全身……一阵腥腻的气味渐渐在空气里越来越浓郁。
是血的气味。
临生永远都忘不了的味道。
那时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那天放学之后他走在小巷子里，全身又脏又痛，伴随着难以言语的沮丧。经过路灯下的时候，他听见一阵笑声，继而看见不远处几个殴打他的同学正走在前面。那些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愧疚，甚至依然在把欺负他的事当作玩笑在闲聊。
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临生突然感到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憎恨吧……
事情就是这么巧，刚好有一名司机将出租车停在路边的超市门口去买烟。没有熄火的出租车静静地停在临生面前，让他的头脑一阵发热。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驾驶席上握着方向盘，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踩下油门的。出租车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冲向那几个男生，看到这一幕的路人惊慌地尖叫起来，但是临生的头脑里已经一片空白。
继续？停止？转弯？跳车？该怎么办？他完全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然而就在这时，有一个人从斜刺里奔出来，毫不犹豫地拦在了车前。
临生惊恐万分，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出租车发疯似的猛力转弯却还是来不及了。
那个人被他整个撞翻在车盖上，又狠狠摔在地上。
是澜世。
是澜世的及时出现避免了一场惨祸的发生，这是临生记忆中澜世受得最严重的一次伤。之后他在医院里足足待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里，没有监护人的临生是在少教所度过的。
非常奇怪，他怎么也记不起脾气暴躁的澜世那时有没有打他，只记得他哭着跳下车冲到澜世面前的时候，听到他轻声说了一句话。
“关住你心中的黑暗，不要让它再出来了。”
回忆到此结束。
之后的临生变得越发内向，后来他又转过几次学，每次都是班级角落里的一棵蘑菇，如果不点名就根本没人会记得他。纯路人的角色反而让他获得了清静生活，即使班上的小混混想找人出气的时候都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软弱同学。
胆怯、害羞、懦弱就是临生对自己永久的定位，如果不把自己放低，放得更低，他就担心意识深处的黑暗有一天会再次出现，占据他的理智。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做一个废柴的人，比做一个残暴的人要好得多……也许吧。
幻觉尚未消失，车前的澜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考究的男式西装上沾满了冰冷的血。临生慢慢向他走过去，蹲跪在他的面前。
毕竟是幻境，西装的颜色款式都和当年的不一样。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怎么也看不清澜世的脸，只能看见他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无框眼镜。轻轻摸着那件染血的西装，临生心里顿时无数思绪涌上心头，但最后只吐出有气无力的一句话。
“心里最黑暗的东西我已经想起来了，你们也知道了。现在，满意了吗？”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异样，似乎是旁观这一幕的人发出了浅浅的叹息。临生不知道制造幻境的人让他如此痛苦是为什么，但他已经不想再去追究了。
低头抚摸着澜世身上充满血腥味的西装，临生虽然知道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却还是不忍心看到澜世的身体不停地流血。
“念化——cure。”所幸这个时候大脑里掌管英文的部分很清醒，随着他念出咒文，双手之间亮起了一个白色的光点。
光点越来越大，逐渐变为光团扩散到澜世的全身，在纯白的光芒中临生看到流淌在澜世西装上的血痕就像倒带似的，在慢慢往回退。他以为咒文的效果到这个地步就结束了，然而奇怪的是光团依然在慢慢扩大。
纯白的光芒吞噬了澜世身边的一小块地面，继而吞噬了临生的一双脚。从脚上传来的温暖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安心，一点都不想逃开，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地淹没在白光中。
全身都很舒服，也很累，大脑似乎在提醒他应该休息了。再也集中不起精神思考任何事，临生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瞬间，白光膨胀到了整个世界，充满了临生灰色记忆的幻境，就这样消失在了这团美丽的光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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