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我躺在宿舍里,在应急灯下翻开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准备看上二十页来催眠。书的开头略显无聊,但我的心潮在不知不觉中激荡起来。二十页后,我忘记了停下,任时间和书页一起,从我的指尖悄然滑过。当我翻过最后一页时,才发现应急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照亮书页的是窗外破晓的微光。那本书是法国作家博努瓦的代表作《大西岛》,他曾藉此获得法兰西学士院文学大奖。
此后二十年,读书一直没有断过,但再也没有哪本书让我彻夜不眠,直至昨夜。从一点开始,到5点24分再也点不动灰色的下一章。窗内,一样的心潮;窗外,一样的微光。
把《先锋》和《大西岛》相提并论,并不意味着前者的文学水准已经达到了后者的高度——事实上,它们之间的距离还很远。即便从故事情节上来讲,两者也全无可比较之处。但是,当我面对它们,浸淫其中时,所产生的情感共振和思想的共鸣却都让人难忘。
《大西岛》放到一边,《先锋》吸引我的,既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节起伏,也不是脑洞大开而又不失严谨的科技理论,而是她带来的思考。这是一支戴着沉重的现实枷锁吹响的浪漫号角。
浪漫往左,现实向右。前者要冲向无边的苍穹,后者要扎根生存的土壤。看似对立,实则相容。现实越是冰冷,从中开出的浪漫之花就越是绚烂。
《先锋》描写的,是在残酷得恶意满满的现实中绽放的浪漫主义的烟火。
什么是现实?
现实是——万物有道。
道是规律,是物竞天择,是盛极必衰,是循环往复。拉普拉斯写下他美轮美奂的调和方程时,骄傲地宣称:“我们可以把宇宙现在的状态视为其过去的果以及未来的因。如果一个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运动的力和所有自然构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够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那宇宙里最大的物体到最小的粒子的运动都会包含在一条简单公式中。对于这智者来说没有事物会是含糊的,而未来只会像过去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相信,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决定了的——幂幂之中自有天意。
你也许会奇怪一个大科学家怎么会如此宿命,其实并不难理解:这并不是宗教的宿命,而是科学的宿命。
无论是人,还是地球,甚至是这个宇宙,有生必有死,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这是确定性,科学的确定性,残酷的确定性。
然而——
在这确定性中的无数不确定性,却是所有浪漫的由来,使世界和每一段生命都成为美好和有意义的存在。
既然人生来就必死,我们为何还需要去享受生命、去奋斗、去爱?
因为我们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要去追求所有的不确定,让生命多姿多彩,让自己真正来过。
这同样是道。
而其中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弱者的不屈、对强者的挑战、对命运的反扼。
浪漫,由此而生。
无论是来自外星的攻击,还是远超自己的文明的威压,都不会让人绝望。最可怕最绝望的是:低级文明被更高级的文明所替代,这是道的存在。所有的反抗最后都是螳臂当车。天,定胜人。所有的挣扎和牺牲,最后总是无用的幻灭。以这样的角度看来,确实生无可恋。
当陆川和云端漂浮在太空之中,放眼望向浩渺无垠的宇宙,必定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发自心底的敬畏。当他们面对强大的外星文明束手无策,也一定会闪过无奈的悲凉。但这样的敬畏和无奈并不熄灭他们的斗志,反而激起挑战的勇气,洒下浪漫的光辉。
如果《先锋》的思索到此画上句号,不失为荡气回肠的正能量,在我心里的分量却要打上一个折扣。但是作者并没有停下,继续挖掘,直面现实中比天道轮回更为复杂的部分——人。
人,虽然渺小,无法选择生死,却可以选择面对死亡的态度。
保罗死了,林青死了,周宁死了,陆峰死了,一个又一个角色在消失。面对死亡,他们或恐惧、或牵挂,或发泄,或坚强,那真实残酷得不忍卒读,那残酷真实得令人心碎。
保罗把自己射向热熔体,是取义还是赎罪?
维克多对利维坦的自杀攻击,是疯狂还是勇气?
逝去的是慷慨赴死还是无可选择,活着的是忍辱负重还是苟且偷生?
历史的车辐红黑相间,当它开始辚辚滚动,有谁能分辨得清,又何必分清?
林青的宣泄和周宁的从容,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虽未一起慷慨激昂,但都同样成为了英雄。
也许他们并没有想过要成为英雄,但是人类需要他们是。
英雄——本是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称谓,在《先锋》里,却在现实的泥潭中显得无比苍凉。不是因为成为英雄时的壮烈,而是被奉为英雄后所面对的恶意。昨天把他们高高举起,今天就要将他们重重扔下。而把他们从高处扔下的,正是当初举起他们的那些手。
如果不幸活着,他们得背负死者留下的十字架。
即令已经死去,他们的名字和故事依然被钉在十字架上,承载使命、忘恩和负义。
这是英雄的凄凉,无可逃避。
好一碗浪漫的英雄酒,刺痛了喉。
这样的感觉,尚自意犹未尽,作者在最新章又抛出了脑洞——新文明,微世界,进一步激起我的感怀。
文明,总是要向前进步的。再悠久古老的文明如果不能与时俱进,迟早会消亡,让位于新的文明。地球文明,会让位于她所面对的更高级的文明吗?这样的让位是否应该坦然接受吗?新的文明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君临地球呢?
宽恕,是强者的权力。和平,已不在地球的手中。
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当自己面临灭顶之灾时,人类可曾反思,今天的文明的壮大,是伴随着多少文明的湮灭而来?征服与杀戮,曾如何踏在其他文明的身上?
基督说:“所以,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么待人。”。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外星的文明,是否懂得这样的金律呢?
我不知道这样的反思是否会在后续展现,也无意干涉作者的思路。没有哪一种解读完全准确,也没有哪一种结局理所应当。读一本有深度的书,让自己展开思考,足矣。
好故事,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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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正如作者所愿,这是一篇来自读者的纯野生评,也是我少有的不拍砖的评。
因为这是一封写给《先锋》的情书。
在情人眼里,缺点并非不存在,只是不重要。
有契合,有共鸣,去欣赏,去守护。
相信《先锋》会继续带给我心心相印的浪漫感觉。
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