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灵》的第二卷已经完结。前卷藏下的谜团得到进一步解答。活在故事里的人们因为各自的因缘走向不同的命运，世界依然沉默而冷酷，枝蔓丛生的走向只是令它更加丰富完整。比起一些过于强调个人英雄主义的小说，《英灵》在奇幻中生造出的那个世界，没有独角戏，每个角色都为自己的选择煎熬，被不可捉摸的命运推到不可控的远方。
一、非人
事实上，我并不确信我是存在的。
我是我读过的所有作家，我是我见过的所有人，我是我去过的所有城市，我是我爱过的所有女人，我是我所有的祖先。也许我想成为我的父亲。
——博尔赫斯
对于任何一个少年来说，父亲的角色，是从出生开始就压在他们头上的巨石。是他们追随的目标，也是他们需要推翻的对象。生物的成长，一直离不开长者的身传口授，即便强大如兽魂者，也要有一位父亲一样的人物。
在哈雷记忆中的父亲，曾一度是他努力的偶像。第一卷里哈雷的目标十分简单：学战斗、超越父亲。即便到了第二卷，他已知道自己并非父亲的亲生子，依然执着于找到他：问个明白、说个清楚、战个痛快，此后恩怨两消。
若非有情，怎么还想得到解释。同样是毁灭他一切的戴伦，就只换得哈雷的仇恨，以杀死他为目标。大概在哈雷的回忆里，父亲和自己也曾经是有温情时候的。
人的记忆，应该是断裂不均的。回忆自带一层过滤的纱网，从前岁月里发生的事，有些会加以温柔的回放、有些被施以冷酷的剔除。既不激烈也不美好的部分，往往成为空白。值得保留的记忆，人们会一次又一次重温，榨取纪念的部分。因为绝大多数的时间是那样乏味，一一回味起来如同自我施刑。这是人类应有的记忆。
但是哈雷都没有。他的记忆纯属虚构。第一卷末暮鸦的描述细想起来十分渗人：永远停留在黄昏时刻的幽深树林、疲倦沉睡的野兽和漫不经心满怀诡计的饲养者。黑暗无处不在，阳光却未见分明。或许还伴随着夜枭的鸣叫，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哈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制造出来。制造者的目的尚不清楚，但他安排下哈雷所参与的权力角逐愈发高大。在校园中的几个月，是他自我的觉醒。而离开校园这一年所有的经历，只让他更接触到三大国权力的核心。暴力与政治，原本是男人的胭脂。经过这些生死洗礼的哈雷，追求的东西也不再单一。
哈雷也有痴心。他想探寻自我、追求力量；也想守护亲友、担负责任。诸多压力抗在肩头，挺得过便能获得新生。与其说哈雷将来能成长为一员猛将，不若说他的未来，比肩帝王也未可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学识上哈雷是逊色了点，然而刘项原来不读书，奇幻的世界里，力量的具体表现可以是充足的知识，也可以就是纯粹的力量。哈雷选择了后者，因为power is power，智慧也不全是知识的堆砌。哈雷在追求凡人情感的道路上走得越远，便越能接近凡人渴求的终极：权势、财富、力量。届时如何抉择，哈雷能不能从非人成人，实难想象，值得期待。
二、凡人
如今这像是夜间巡逻一般，处在黑夜的正中央，他才知道，这夜晚正在展示着的那个召唤，那个灯火，那个不安，全都是，人类的生活。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夜航》
洛妮
洛妮是小镇姑娘。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维密秀上，走秀间隙例行的超模访谈。几个超模谈到自己的童年时，Alessandra Ambrosio说，我也是一个小镇姑娘，有着小小的故乡和大大的梦想。这梦想支持她离开故园来到声色犬马的纽约，这样的梦想也促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偷了家里全部的钱跑到铜门城，扮演起想象中的自己。
AA实现梦想的原力是因为自己的美貌，洛妮梦想的支撑也是美貌。
然而洛妮的美貌尚够不上完熟。第一卷中的她需要不停更换发色衣饰，在谎言编织中虚构身份背景，提醒自己业已脱离小镇，就是她所向往的那种城市少女。第二卷里的洛妮得到西内塔作为倚靠，更加伪饰起来。言谈举止间，普通人已经很难找出可能泄露她出身的细节。
她大概再也不想回到蓝琉璃镇那个小镇子了。衣锦荣归对洛妮来说都是一种羞耻，那会提醒她曾经有的过去。我想有些人是背负着某种怨恨的，这怨恨就像克里斯蒂娃说的“贱斥”。那种强烈的厌恶、排斥之感，令她千方百计想把自己身上来自过去的一切抹杀殆尽。从母体继承的物质始终无法被撕扯出自己的身体，它必须始终在那里。出身与地位，永远是洛妮假装不出的真实。
洛妮会妄想过嫁给西内塔吗。现实如她，恐怕早就料得到戈德温森家的反应。比起这一点，更可悲的是西内塔也不爱她。出勤带着哈雷的下落归来，西内塔第一时间找到的是基拉，几乎遗忘了洛妮还有演出等他捧场。
当哈雷还活着的消息抵达阿卡迪亚，战火隐然露头，少年们即将走上更血腥的道路。信守哈雷托付的西内塔，还会继续这样善待洛妮么。洛妮是整本书里为数不多低位普通人命运的代表，第三卷的她将何去何从，这也是全书分支线里比较期待的部分。
帕沃达蒙
帕沃达蒙显然不是普通凡人。与洛妮相比，潘妲和秋枝，都可称得上豪门千金，在狼寐草高原上的风头一时无两。
帕沃达蒙家有一点有趣的地方。百兵塚带来的徒弟里，有一位曾经是灺炀门下弟子，却由于灺炀对自己儿媳秋枝母亲的苛责不满师傅。想来秋枝生母也应该是一位艳倾一方的祸水，一手导致了丈夫的死亡、丈夫师门的分解。帕沃达蒙家的情痴种子，当以秋枝父亲为冠。
有着这样的遗传，不难理解潘妲与秋枝对哥麦普家两个男人的倾心，潘妲对帝空的感情甚至渗透进自己的生命，秋枝与哈雷的牵绊，也将对两人造成不小的影响。
作为人来讲，潘妲的一生称不上幸福完满。精神上的追求为一个英灵所摧毁，事业上的追求又为另一个英灵所摧毁。她没有爱过普通男子，追逐的始终是一个虚假的身影，连真名都是死前才知道。害她性命的英灵名字，则是她临死也没能得知。
虽然在武技上有天下第一大宗师坐镇，权势上有猎魔团四季议会的成员，财富上笑傲全国，但帕沃达蒙家也致命的不足。人口稀少，家中甚至没有适龄男丁，描述里也没发现还有旁支家族，当家人虽才能不弱，也只是女人，无法通过联姻获得更稳固的政治伙伴。面对联军围城的时候，只能选择信任雇佣兵。然佣兵可以为钱卖命，却做不到为钱送死，潘妲的失败，早就可以揣测得到。
戴伦的参与是压垮帕沃达蒙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也是最沉重的那一根。《荷马史诗》里说，神要是公然去跟人作对，那是任何人都难以对付的。英灵不是神，但对于普通战斗者而言，能力已近乎神。战斗无法与戴伦抗衡，计谋又早被合作伙伴出卖，潘妲的覆灭，虽在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三、英灵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听到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这样赞许它是因为它安详地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英灵”是民众赋予的称呼。远在三百年前，九位力量强大的兽魂者伴随人皇推翻了精灵王朝。随后史料里不再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成为传说，被称为“英灵”，不复在世间行走。虽然事实证明总有几个漏网之鱼以另一种身份容貌潜伏在人世社会，但民众意识中的九位英灵，始终是城市广场上的尊尊塑像，以及心头口中早已模糊真相的传说。
当整个人类种属开始奋起争斗时，少数佼佼者会被群体追捧为英雄加以膜拜。但战争胜利后，英雄自身就成了新的威胁。所以英雄难得有善终，他的光芒难以在生活中得到延续。奎师那注定死在猎人的弓箭下，赫拉克勒斯穿上了带血的衬衫，参加殷周大战的阐截二教不是战死封神就是退居修道。历史中的英雄也往往毁灭在自身欲望和民众手中。待到新的纷争起来时，人民又开始企盼新的英雄。英雄与魔王，本就是相辅相成的。
然而英灵何其有幸。大战结束后自动化身传说，没有受到任何后来者的玷污。此后的政权倾轧，都与英灵无关。
只是英灵未必能真能超脱世外。既然肉体没有永恒消亡，出于某个伟大的使命，还要关注人间战事。尽管有四律约束，英灵也免不了为人利用。第一卷里帝空说过，欧文曾经的情感寄托体——他的徒弟，就是受皇子指使，伪装被刺自杀身亡，诱发欧文的复仇，从而扭转战局。
如此为祖国献身显然算不上什么光辉战绩，所以阿卡迪亚皇室也无法大肆宣扬他的伟业，为其保留帝国第一将军的虚衔以充缅怀。为了替他复仇，英灵能一锤杀死五千精兵，展示了英灵无与伦比的力量，也暗示着英灵毫不以人间的行为准则为意，凭力量说话。这样的存在，其实是令凡人恐慌的。
第二卷中的出场英灵试图以人间法则玩转权力的游戏，与另一批权力出格者开始战争竞赛。野心勃勃的女人终究折翼于更强大的存在，帕沃达蒙无数次险些获胜，也无数次被这个存在挫败。直至最终哈雷那一枪，戴伦如果不是英灵，也未必能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而他以人类身份参与权力竞争的理由，仅仅因为“我们不是一根根拔掉苍蝇腿的顽童”。
力量强大者失去约束，就容易出格。从来没有置身世外的英灵们，欧文制造复仇、帝空捏造复仇、戴伦生造身份，所有种种，对生活在这片土地的所有普通人来说，英灵一旦失控，就是倾覆之灾。此时，圣教殿的存在意义便凸显出来了。
四、圣光
谁孤寂，谁就能掌握奥秘
孤独者置身于意象之河
熟悉意象的萌生和缘起
了解影子也蕴涵着炽热
——戈特弗里德·贝恩《孤独者》
如果从窃神者们的视角来看，圣教殿无疑作恶多端。千里追杀毫不留情，宁损一千不纵一个，手段激烈无比。第一卷和第二卷几乎都在渲染圣教殿的残酷。然而第二卷终末，窃神者们联合精灵遗族攻击人类时，圣教殿的作用方才丰富起来：没有圣教殿，谁能保障人类平民的生活不被潜在的威胁打扰。
帝皇王爵们想的是争权夺利，连皇室也会偷藏兽魂者当战备物资。面对哈雷的真实身份时，萨迦想过把他保下来，以后为军部效力。魏尔姆抢走十一个兽魂者背后的纹咒，或许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三国间的军备竞赛无处不在，而普通人需要的只是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窃神者，不与各国皇室同流的圣教殿，未必不能看成是一股中间公正的力量。
圣炼与圣判们执行任务时的极端难以界定是对是错。这就是小说的好处，无绝对的恶也没有绝对的善。单看染血之手和黑羽姐妹会种种诡异手段，很难把他们平时的做法和善良挂钩。但当尖石子镇的寒鸽即便宣布自己脱离团体只想隐居也难逃一死，秋枝试图帮助哈雷却被当成共犯单方面判她死刑时，还是能激起读者的愤慨。
如果英灵缺乏监管而容易失控，那自认负责诛杀窃神者的圣教殿，又该如何保证自己施行中不会失控。善与恶，光与影，公正和伦理，都隐藏在北方大地的奥梅约坎里，亟待第三卷里的解答。
作者其实是在用一个讲梦想的方式，讲出一个战争的故事。在点滴叙述中，避开了传统小说里纯主线型推进故事的窠臼，以少年的成长，构筑起自己的战争史诗。
一本不含对立面的书无法讲述出完整的故事。国与国、势力与势力、城邦与城邦、人与人，立场的不同带来各自的欲望。有欲望的角色才有魅力，所有人都清心寡欲的剧情有什么好看呢。
期待第三部~
